暴雨在黎明前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怒,退化为缠绵的冷雨,
敲打着山寨的每一片树叶和瓦片,滴滴答答,无休无止。山洪的咆哮沉入谷底,
化作溪流沉闷的呜咽。盘阿婆吊脚楼里的火塘,火光早已黯淡下去,只余一堆温热的灰烬,
散发着草木灰的微涩气息。桐油灯也熄了,天光透过窗棂缝隙渗进来,是水洗过般的灰白,
带着雨后的清寒。蓝山依旧跪坐在竹榻边,姿势几乎未曾变过。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,
如同两块冰冷的石头。他握着阿娅右手的那只手,也僵硬得像铁箍,
只是本能地维持着这个动作,仿佛一松开,那点微弱的联系就会彻底断绝。后半夜,
阿娅又陷入昏睡,呼吸浅得如同游丝,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。他不敢睡,
布满血丝的眼睛干涩刺痛,死死盯着她那只被厚厚药布包裹的左手,
像在守着一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火种。角落里,
公蒙叔蜷缩的身影在灰白天光中显得更加佝偻、灰败。他像一尊被风雨蚀刻了千年的石像,
凝固在那里,只有偶尔细微的、压抑不住的咳嗽声,才证明那躯壳里还有一丝活气。
那件沾满阿娅血迹的白裤,如同一个无法卸下的沉重枷锁,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。
盘阿婆不知何时离开了火塘边,也许是去准备新的草药,也许是去用古老的歌谣向先祖祈告。
灰白的天光艰难地驱散着屋内的昏暗,也一点点描摹出阿娅的轮廓。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,
嘴唇干裂起皮,但眉宇间那份因剧痛而生的扭曲似乎被某种更深沉的疲惫抚平了,
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。她的左手,安静地搁在身侧,厚厚的药布上,
暗红色的药膏洇开的范围似乎比昨夜小了些,那股奇异的草药混合着血腥的气息,
也被雨后清冷的空气冲淡了不少。
就在蓝山觉得自己的意识也要被这无边的死寂和疲惫拖入深渊时,阿娅的睫毛,
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。如同被风拂过的蝶翼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蓝山的心脏猛地一缩,几乎停止了跳动。他屏住呼吸,连眼珠都不敢转动。那长长的睫毛,
又颤动了一下。然后,极其缓慢地,掀开了一条缝隙。这一次,不再是茫然无焦的涣散。
那眼底的灰翳似乎被雨水冲刷掉了一些,露出些许黑曜石原有的底色,虽然依旧黯淡、疲惫,
却有了微弱的光泽。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,带着初醒的懵懂,掠过屋顶熏黑的梁木,
掠过窗棂缝隙透进来的灰白天光,最终,落在了蓝山那张写满憔悴、布满血丝的脸上。
四目相对。没有言语。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潭水。只有窗外单调的、冰冷的雨滴声。
蓝山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——狼狈,枯槁,
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、几乎将他压垮的痛悔和恐惧。他张了张嘴,想喊她的名字,
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想问她的手还疼不疼,
想问她还记不记得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剧痛,更想问她还恨不恨他…但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巨大的愧疚像一只冰冷的手,扼住了他的咽喉。阿娅的目光,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。
那目光平静得近乎陌生,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物。然后,那平静的目光,
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艰难地,向下移动。移向她自己的左手。
那只被厚厚药布包裹着、形状臃肿、颜色暗沉的左手。她的目光落在药布上,停留了很久。
灰白的天光清晰地照出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。起初是茫然的,仿佛在确认那是什么。接着,
一丝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痛楚,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泛起的涟漪,在她眼底深处漾开,
让那刚刚清亮些许的眼眸瞬间又蒙上了一层薄雾。她的嘴唇抿紧了,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,
形成一个极其细微的、代表忍耐的弧度。这细微的表情变化,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
狠狠烫在蓝山的心上!他猛地攥紧了她的手,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,
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。“阿娅…”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声音,
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“对不起…对不起…都怪我…”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,
顺着他布满灰尘和泪痕的脸颊滑落,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。
阿娅的身体似乎被他的动作和话语惊动,微微一颤。她抬起眼,再次看向他。这一次,
她的目光不再是审视,而是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…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悯?
她看着蓝山汹涌的泪水,看着他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脸,
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悔恨深渊…她的嘴唇又动了动,极其微弱地吸了一口气。
然后,她那只被蓝山紧紧攥住的、没有受伤的右手,极其轻微地、极其艰难地,
在他滚烫的手心里,动了一下。不是抽离。而是…极其微弱地,蜷缩了一下指尖。
像一只受惊后、试图寻找庇护的雏鸟,用最细微的动作,
回应了他掌心那份滚烫的绝望和紧握的力度。这一个微小的蜷缩动作,
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。却如同在蓝山那被悔恨冰封、濒临崩溃的心湖上,
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!轰!冰层瞬间炸裂!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狂喜、酸楚、感激和更深沉痛悔的洪流,以摧枯拉朽之势,
猛地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所有堤防!他再也无法支撑,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,